如果说,有些风景惊艳了视觉,有些水土滋养了躯干,有些人事震撼了心灵,那么,这古朴的村落一定凝固了一段悠长的时光。高楼大厦的城市每天千变万化,而古村落,却始终是原来样子。
一首有名的现代诗描写的非常贴切:“我不知道那月亮,是怎样升上了半空;我也不知道许溪河,何时开始了流泻银光。五百年前的屋舍、祠堂、狗、石桥、石板路、河上飞檐、河边栗子树,黑暗中,越来越亮。书生。刺史。石匠。稻谷。建筑师。捣衣女。一切好像已经消失,一切好像正在重现。”说的正是査济古村。
査济位于安徽省宣城市泾县桃花潭镇,在皖之南,黄山山脉北部群山之中,太平湖的北岸。在一片好山好水的腹地之中,它像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山水画廊。查济村是一个具有明清风格的古村,追溯历史,至今已有1380多年,它也是皖南最大的古村。砖木石“三雕”,镂雕手法有“二龙戏珠”、“丹凤朝阳”、“鱼跃龙门”等吉祥图案,巧夺天工,栩栩如生。几乎所有房屋都雕梁画栋、翘角飞檐。人们在环村的溪水边浣衣。村里有一独特的“红楼”水楼一体,于古意盎然的小桥溪涧边,仿佛诉说着古老的故事。
查济村所属泾县,更是国宝宣纸之乡,宣纸生产技艺已被列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并且正在申报人类(世界)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一条呈椭圆形的溪流名“许溪”,环绕着星罗棋布的村庄。溪水上曾经有108座桥梁,108座祠堂、108座庙宇,还有七座汉白玉牌坊,文革期间悉数遭破坏。在一位老人处寻得一张黑白老照片,照片里的牌坊现已无存,照片上的人多半也离开了这里,去他乡寻找美好未来。现存的贞节牌坊上书有“奇节性成”四个大字。据悉,曾经有个女人,在她还未出世时被指腹为婚,后男孩尚未成年竟夭折了,从此她守寡一生。看到这牌坊,竟有悲凉之感,古时妇女地位之低,可想而知。
在査济,现还在世的名人有许多,村里的老一辈同我讲到一位被誉为“倡议恢复高考第一人”的中科院院士査全性。他因痛恨70年代招生制度给工农兵子弟设卡,埋没人才等弊端,提出了恢复高考。因他敢于说真话,而后的高考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,中国教育事业也迎来了新的春天。
我寻访到他的故居,现已被一位画家收为私宅。一座普普通通的二层庭院,坐落在古村尽头的半山腰上。院子没有门,石板两边生着白色的玉簪花、瘦弱的枣树、遮满落叶的鱼池没有鱼。从院子看去,一座宅子好似一个表情惊讶、脸蛋上还泛着红绯的人脸,楼上窗是眼睛,楼下窗是腮红,细长的门正好是口,门头上还有个好似鼻梁的徽式砖雕。墙垣间有蜿蜒的裂缝,院外还有一处照壁,上面写了个大大的“福”字。
査济村建筑群里,有一非常具代表性的翔义堂,它是一座五间二层明代民居,建于民代万历年间,一字天井,以水为财。有别于其他建筑的是,楼上厅为主客厅,去掉左右两间厢房合为一个特别宽敞的大厅,夸张的说可以跑马,故称作“走马楼”。古代女子13岁盘头,14岁送到楼上厢房,一般不可下楼,走马楼的好处在于扩大了女子在楼上的活动范围。楼上木质地板保存完好,因古时没有钉子,板与板之间用竹签嵌扣,年代久远,磨得溜圆。
主人王兆兰老先生现已70高龄,他曾经是村里的书记。文革后査济多间宗祠厅屋都遭毁坏,古旧陈设能保存下来的所剩无几。94年时,王书记提议成立了査济古建筑群保护协会。这民间的自发力量组成的协会,主要以自筹资金、会员捐款、村民义工等方式运作。村民们都积极的参与,连80岁既贫穷也无力可出的老太太,都曾将家里攒了好久的鸡蛋卖了,出自己的一份力。在那个年代,这样的方式筹集来的资金简直是杯水车薪。但大家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,维修桥梁、整治河道,众志成城共渡难关,挽救了危机中的村庄。邻村章渡也是个千年古镇,曾经也繁华热闹。因没有得到很好的修葺维护,房屋多数坍塌尽毁,如今衰败不堪的模样也预见了它可能会永远消失的未来。
我在王书记家二层的走马楼上,看到那些字画、徽雕、木几、火桶,像是寻到了宝,两眼放光。他却悠闲的坐在窗边的鹅颈椅上,翻着书静静的看。被他所说的村民齐心协力护村的事情打动,对这位牵头人也充满了敬佩的心情,遂按下快门,他说时日已去,我却觉岁月悠长。
村里居民以老人、中年人为主,年轻人和孩子略少。推门进了一户人家,家中房舍偌大,三进四门,两旁居室简单,女主人正在铺床。问及答道:孩子在外工作打拼,这周天带着孙儿回来,需给他们整理好屋子和用品,一会整理好还去山上田里摘蔬菜回来。她笑着,笑容朴实无华,言语间尽是慈爱和期待。也许,这正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情,是他们一生也无法解开的愁肠。
查济村现在已经是受保护的古村景区,村内有一些破败的旧屋正在拆建或修葺。两位工匠在屋檐上远远的就喊:房子危险你们别过来。老宅里住的老人想要卖了屋子搬迁去县城,支持下一代人安家。村里有许多房子卖给了画家、摄影人,圈起小院,种花养鱼,竹林间以茶会友,桂花树下描景拾趣,怡然自得。
恰有一日听外公说,为给孙子在城里买房,老家宅子已转卖他人。我顿时十分黯然,小时候的全部记忆,几乎都是在那老宅里。外婆唱的童谣,外公做的花生糖,小伙伴们玩的过家家,爸妈看电影回来给我带的小玩具……从以往后,再也无法触摸,而我们这一辈的孩子,也失去了这个叫做“家乡”的地方,以后再聚更难。
家乡,对于我而言,更多的是一种想象,是一场又一场的观望,是文人墨客描述的画面引发的心灵传递。我也曾经有过家乡。门前有一条宽阔的河流,夏天时候孩子们抱着黑色的轮圈去游泳,而我一直没有学会。外婆总是崴着小脚挎着盆拎着桶去水边洗衣洗菜。儿时最爱鱼皮花生,犹记得有一次雪夜外公背着哭闹的我,敲开小店的木门,只为安慰不懂事的孩子。
在查济,清晨许溪河畔多的是提桶捶衣的人。提壶去买豆浆回来的邻居站在桥上对着河边的人说话:洗好回来吃早饭了。
如此安宁,和谐的古村人居,在查济村一如往常。查济村能够尽最大可能的保存好它的原貌,在旅游发展的同时,让所有来玩的游人望得见青山绿水,记得住古村乡愁,和乡村旅游的管理有着密切联系。“乡愁”是人类情感中最柔弱的一部分,记住乡愁,更是中国人落叶归根的传统。家乡的祖屋、家乡的味道、家乡的乡亲、家乡的小路,这一切,都是令人魂牵梦系的“乡愁”。
乡愁,是留守在村屋的母亲。每逢在外打工的儿女要归家,母亲总是屋里屋外好一通收拾。打扫居室,铺床叠被,杀鸡摘菜,还要向邻居喜滋滋的告知。待孩子回来时忙前忙后,照料妥帖。孩子待不了几日便又再离家,母亲独自守着空空的大宅和长长的回忆,再次陷入等待。
乡愁,是挂在老木门后面的农具。午后的光斜照着,记忆似能倒流,劳动的时光被凝固。在腰上绑个木销,插上镰刀,就可以去田里收割稻谷。或者背上小竹篓,上山采摘新鲜的茶叶。待到家中有客来时,煮上香喷喷的白米饭,泡一杯新茶,唠一段家常。
乡愁,是清晨阳光里走过的妇人。家中孩童尚在甜甜的睡梦中,老人在家中生火煮粥,男人已经两个月没有时间回来探望,妇女提着桶挎着盆,去到溪边洗衣。村居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平静安然。似乎不需要特地去安排作息时间,他们已然习惯。
乡愁,是扛着锄头哼着小调下田干活。进入秋季,稻子已经分批变作果实,绿色的等待成熟,金黄色的等待收割,已收割的田地等待翻土。农民似乎从来也不怕晒,挽起袖子卷起裤腿,扛一把锄头,乐呵乐呵的去到农田。连墙上战争时期的壁画都忍不住投来钦佩的目光。
乡愁,是四合大宅仰头可见的蓝天。一间祖屋,两边各为兄弟所住,中堂宽敞,门户大开,旁有锅灶,为炒茶所用,现已荒置。天井里投射下阳光或雨雪,时而有鸟儿从蓝天划过。屋主蹲着削好刚从山上采来的野生猕猴桃,请我品尝,那味道真是酸甜可口。
乡愁,是石板桥上打招呼的乡亲。清晨水边洗衣的村民很多,拿着搓板棒槌,一边搓洗着衣衫,一边和身边的人聊着家常。石桥上走过一名妇女,刚去村口打了一壶热乎的豆浆,回来时张望着水边自己的家人,喊着话。我猜想她是说,衣服洗好了,回家吃早饭,今天的米饼很糯,豆浆也很甜。
乡愁,是老宅门前独自玩耍的孩童。在中国,老人带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为传统。在这离县城好几十公里的古村,孩子常年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。平日里村里孩子也不多,老人忙于家务也无闲暇陪伴,孩子于是总是自己跟自己玩。捡几个石子都能假装有两支队伍你来我往,厮杀火拼。
乡愁,是一把把手工编制的蒲扇。查济村里,到了蒲草变黄的季节,许多人家都动手编制蒲扇。形状像个桃子,有些为了好看,编制时加上红色绿色的线。绑上柄,夏季纳凉时边扇蒲扇边摇摇椅,十分悠哉。游人也爱这手作,常批量定了带回去送给朋友,朋友人虽未至,也似收到了一把思乡情怀。
乡愁,是破败的正在修葺的旧宅。工人在屋檐上顶着太阳,大汗淋漓。我走过去,他们十分担忧的喊,房子危险呢,瓦的碎片掉的厉害,不要靠近到跟前来。问他们修屋何用,说老房子不能住人了,再不维修就要面临倒塌。修好了还能住几年,老人年纪大了,不想随儿女去城里,这里住了一辈子,也习惯了。
愁,是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在福字照壁前的笑容。在这老人家中看到许多木雕,房梁上、屋檐角上、窗格上,积了厚厚的灰尘,雕刻的纹路却仍清晰,人物动物活灵活现,寓意着吉祥安康。老人多年独居,见家中来客,格外热情的要给我们倒水喝。我请他站在门外的照壁前,与墙上“福”字合照一张,他看了合不拢嘴,笑说很久没有人给他拍照,自己又老了许多。
乡愁,是老书记靠在窗边读一本书。为查济村落保护作出巨大贡献的老书记,现已可以安享晚年。如今盛世,古村治理有方,古村落保护与旅游结合的恰到好处,家家户户兴旺安康,他也不再需要劳心费神。有空时在楼上看看书,写写书法,与画家好友一同品茗赏画。安静平稳无求,这是岁月给他最好的报答。
乡愁,是日落时分潭水边洗衣服的人。在诗里水深千尺的桃花潭边,金色的落日映照在水面,白鹭飞来飞去,时而停歇在浅滩寻找食物。说也奇怪,许多洗衣服的人并非妇女,而是男性。这在我的印象中对做家务的角色又有了新的理解。
乡愁,是孩子们数着台阶蹦蹦跳跳边笑边闹。儿时的玩伴,邻居家的小孩,他叫什么名字,如今身在何方,多半已无迹可寻。只记得我们小的时候,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拉着手,没有电视看没有电脑玩,也许就这么傻傻的数台阶,疯跑一圈,都已使所有人开怀。
乡愁,是即将消失的风景里,挑着担子慢慢走来的农夫。俗称“江南千条腿”的章渡吊脚楼,如今几乎没有人居住。村上多半房屋因年久失修,坍塌尽毁。历史上,它也曾盛极一时,热闹非凡。但相比如今查济村现状,我们只能叹息,章渡千年古文化,终将湮灭。后人只能翻阅资料来缅怀,去猜想古巷街坊里,曾经的发生。